第13章 黄月亮（1/7）

箍窑的拱形墙壁上糊着发黄的报纸，报纸糊得没有规则，灰黑的图片上一些人正在向炕上掉下去，举在半空的手像要抓住什么，而站立在草地上的一群骨架粗大的牛，瞪着铜铃似的眼看着炕上的人。

汗的酸味在被子上空隐隐游动。

夜很幽静，吱吱的叫声就分外清晰，这是老鼠们在联络。有月光，院子里刷刷响着。一会儿，通向窑里的鼠洞口出现了一张尖尖的灰嘴，在这张灰嘴的身后，头尾相衔地续着七只由大到小的鼠，鼠们在窑地上漫跑，在板柜粗壮的腿上蹭蹭，看炕沿下沾满泥土的臭袜子，胡须一紧一紧。炕沿下一双男人的布鞋里，是长久的土被窝踏着变成了板结的土块，已成为鞋的一部分，拖起来显得沉重。一双做工精巧的女鞋，绿贡呢面子，两鞋的外摆用黄丝线各绣了一只蝴蝶，翩翩欲舞。鞋面上空出很多，脚趾头会装在鞋里，而整个脚面的形状却被人看得真切。那一定是双丰满的脚，因为鞋帮被撑开得较大，鞋带子横在一旁。鼠们用尖利的牙齿把这双鞋狠狠咬了一通。

然后，鼠们重新排队集合，由大到小，呼——一个个直立起来，两只前爪搭在前面的鼠的身上，前面的又搭在最前面的身上，摇头晃脑。最前的那只大鼠，睁圆一双亮亮的小眼，两只爪子对着炕上的人伸伸摇摇前前后后作舞，如在训练人员指挥下在水池里站立的海豚。

一个男人的磨牙声，一个女人翻身时轻微的呓语声。

只有睡在窗根下的黑喜看见了这一切。他尿憋，想摸索着到房门边靠着一袋子莜麦的那只黑瓦盆前去。他翻过身来趴在枕头上时，鼠队正在向右转走，他看见了领头的那只鼠长着一根红尾巴。

黑喜五岁。

月光黄黄地照在地上。

黑喜憋着那泡尿趴在枕头上。后来，他像只兔子一样跃过一个又一个田埂，到了河道里那片白花花的碱地上，尿了个痛快淋漓。

早上醒来，屁股下的那坨席，洗过一样，席篾子红红的显得滋润。

这个地方叫下堡子。

下堡子原先是有堡子的。堡子的主人据说是曾在兰州、西宁城里开馆子有铺子的主家。西北野战军攻打兰州那一年，堡子的主人不知去向，里面的建筑也早已拆毁一空，椽椽檩檩被人们扛去，能用的用在自己的房上，不能用的塞进了灶火门里。堡子的周围是一圈柳树，春夏，在树摇曳绿色的时候，堡子里的草也疯长，草越长越高，人们对那草有了畏惧，人们轻易就不敢到草里去。庄里一个胆大性野的娃儿，总想着会有一把小刀、画图的蜡笔或一本什么书丢弃在草窝里。曾有一次贸然探入，寻着寻着，他觉着脚下似有一团棉花，定睛一看，一只碗大蛤蟆，背上布满了绿色的疙瘩，伏在草间，很是冷静。娃儿大叫一声，寻路奔逃。回家以后，连发三天高烧。后来，山上开出了一溜子一溜子地，人们把牛、驴的粪和自个的粪背上去，地里的苗长得还是又稀又黄，人们就想到了很有些年代的老堡墙，说墙土劲大。铁锨和镢头飞舞着，堡墙在三天之后只遗下了一带微隆的土脊。那些衰草被人们从四周铲起，终究铲光。那些柳树中间是一个很大的圆。所以，下堡子已没有了堡子，只是个名字而已。

下堡子是回回地方。北面是红军长征时驻过的单家集，东面一带大山，人称东山，一条河从下堡子的西侧流过，河对过有高家城、公易堂，南面，顺公路，可到桥镇—一个在这一年有一间卖煤油火柴青盐之类杂货铺子的地方。桥镇再往南，就是有汉民的韩家桥了。

公路从庄中间横过，路基地势高，住家的不用出门就看见路上的车，看见些散散淡淡的人。路下地势低，住家的人在院中干个什么，总被路人看见。

一些闲话。

这一年冬天，工作组要给下堡子打一眼机井。地势选在了何家坟院旁边，那儿平坦，下堡子的一部分土地在坟院的下坡。这一段时间，夜里，何家坟院灯火辉煌，吊滑车的架子上，挂着个大马灯，红光中映出黑洞洞的井口和周围的一圈黄土。以前人们黑天半夜刮风下雨打这儿都不敢过，现在却随便唱着，声音颤颤地传上夜空。

打井队共八人，分昼夜两班，夜班由贫协组长林带头。

下堡子人又叫林为杨摆林。这名字猛听起来或猛看起来都像土改以前女人们的名字。林的前面两个姓，也就意味着祖姓杨，后来过继给了摆家。

林领着打井队，苦战在何家坟院。两人在井下挖土，两人在井上拽绳子吊土。

林夜里不回家，媳妇就前半夜翻身，听窗根下黑喜均勻的呼吸声，听清冷的狗叫，后半夜刚迷糊住，又被鼠们发出的声音弄醒。又一遍一遍听着庄里的鸡叫。天麻亮，就早早起来，洗脸穿戴，然后扫地。用一把糜子穗扎的笤帚，从箍窑地上一直扫到窑外的台沿上，台沿下有了一道子灰灰的土。在窗台上掸掸笤帚，又去扫上房的地。

上房不是箍的窑，是滚木檩房。

媳妇在上房门外轻轻掸了下鞋，鞋上其实没有土，媳妇却掸了一下，才推开上房的门。

上房地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