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1/3）

小孟与老孟，原是老战友。二十七年前在同一个连队当战士。当时他俩很平等，军衔同为“上等兵”。连长叫他俩小孟和大孟，那是单指小个子兵和大个子兵，毫无褒贬之意。团首长更公道，干脆把他们统称为小鬼。

所不同的，小孟是城市兵，家庭出身小业主，而且竟然高中毕业，能说会写，爱唱爱跳，爱洗澡，睡觉之前爱刷牙，还爱给连指导员提两毛钱的小意见。这些，在当时已经是脱离群众，不服从领导的具体表现了，因而被认定为调皮捣蛋的文化兵。大孟则是农村兵，贫农出身，初小毕业，老实巴脚，吃苦耐劳，说部队里的伙食是“天天过年”，根本不会提意见，虽然有点窝囊，连长说他“三脚踹不出个屁来”，指导员却认定他是政治可靠的积极分子。

有一天，团部来电话，打算抽调小孟这个“秀才”去当文书，并且晋升为准尉副排级，叫连队指导员先把小孟的鉴定材料报上去看看。那是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七年的秋天。中国人大都知道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不必细说。当时，连队不搞运动，只进行“正面教育”，但对小知识分子出身的文化兵则要作个书面鉴定。指导员便把小孟的这份鉴定报了上去。团部的同志一看，这鉴定的结论是十六个字：能说会道，主观骄傲，思想复杂，极不可靠。于是乎，那提干当文书的事儿，也就吹灯拔蜡杆了。

小孟复员后，大孟却因“老实听话”、“根红苗正”、“论资排辈”等原因提干留队，由班长而排长，而连长，而股长，直至“科团级干部”而转业。在称呼上也由大孟晋升为老孟了。

高梁谷子播下土，几番春雨见高低。也是无巧不成书吧，老孟如今恰巧是小孟的顶头上司。老实巴脚的人领导能说会道的人，从全国范围来讲，也许只有燕京厂这一个基层的小单位如此吧？！

现在，小孟由于偶然写了一篇小稿，就被破格提拔为厂部的调查宣传科长，老孟虽然也点头同意了，心口却总象吞了一团棉花，堵得慌，出气儿都不顺畅。这种感觉，他没对任何人说过，只是自己苦思冥想：咋搞的？为啥气儿不顺哩？想来想去，他对第一把手孙厂长产生了若干怀疑。难道是小孟这个滑头给你送礼了吗？还是你老孙过份相信了报纸的威力？不不，都不对，这些猜疑并没有什么根据。唯一站得住脚的疑点，是你老孙在新形势面前晕头转向了！小孟能说会写，这种人当然可以利用，说准确点儿，可以团结，利用，改造，但是，如果信任他，依靠他，提拔当科长，主管某项工作，那可就是另一码子事儿了。老孙呀，我真想找你好好谈谈。在眼花缭乱的新形势面前，多发几块钱奖金呀，批准个体户卖大碗茶呀，允许女人穿花裙子呀，甚至暂时不批判“包产到户”呀，什么变通办法都使得，可是无论如何也要守住这最后一道防线：决不能忘记提拔干部的标准和原则。

老孟真地去找老孙提意见了。但他刚从沙发上抬起屁股，又象个沉重的口袋一样落了下去。不妥，别忘了言多有失啊。还是让小孟先干着，等他干出了纰漏再说吧，等别的副厂长先提出了意见再说吧。出头的椽子先烂，冒尖的树枝先断，我这个老实人还是要巧处藏些呆，古话说“大智若愚”嘛。

因此，老孟暂时没有干涉小孟的新工作，甚至还象避嫌疑似的，有意装胡涂，躲远点。

小孟呢？自从那天孙厂长亲自找他谈话，当面交待任务，他也当面“刷刷刷”地记了小半本儿笔记之后，每当想起此事，或是翻阅这个笔记本的时候，总会感到自己的鼻子发酸，眼睛也湿润了。

是啊，人到四十五，好比出山虎。他从心眼儿里庆幸自己总算赶上了黄金时代。脑子清醒，身子健壮，手脚麻利，业务熟悉，哈哈，又遇上了孙厂长这个知己爱才的好领导。干！既然您敢解掉绳索，松开我的手脚，准我驾辕，难道我还不拚着命地拉车往前跑？

夜深人静，他也曾辗转反侧，思前想后。参加工作二十多年，我有过什么额外要求？没有哇。只有一点愿望，说出来自己也会伤心落泪，那就是：允许我凭本事吃饭。唉，我这大半辈子，最羡慕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参加百米赛跑的运动员--每人都有一条跑道，谁跑得快谁就得第一。

今天，只有今天啊，孙厂长总算公平合理地，不抱成见地，宽宏大度地，有胆有识地，顺乎时代潮流地也“赏”给了我小孟一条跑道啊！难道我还要怀疑这条跑道中间有沙坑和高栏吗？咳，就算有，“障碍赛跑”我也跑。

他的确干得有声有色。调查宣传科连他在内一共六个人：有技术员也有笔杆子，还有两位技术全面的中年工人。应该承认这是孙厂长亲手搭配起来的一个实力很强的集体。虽然小孟在前半辈子的最高职务就是个厂办的干事，可谁也没料到他颇具领导才能。他主持了本科的工作会议，明确了工作的重点是与用户建立经常的直接联系，提出了“用户是我们的衣食父母”的指导思想，拟订了工作计划，进行了分工，还遵照老孟的指示编制了一份财务预算：本科的业务经费全年为五百元。

所有这些事情，小孟是在一个小时之内做完的。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