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二嫂的猪娃儿子（1/1）

二嫂的百日祭期转眼就要到了。村人议论说，二嫂是勤勤恳恳一生，凄凄惨惨死去，轰轰烈烈葬埋。唉!二嫂，此刻的你，是否瞑目九泉?

二嫂生有四个孩子，三男一女。顺着美好的愿望，她把大儿起名叫贤，二儿起名叫孝，三儿名仁，因为一个穷字，小时就给了人。

从我记事起，二嫂平时总提个大竹笼或扛个袋子，里面是装得瓷瓷实实的猪草，扛回家后来不及等脸上的汗珠晾干，又拿起菜刀使劲儿地剁，然后分散给圈里的一头母猪和几头争挤抢食的肉猪，然后是扯柴做饭，然后是洗一大堆衣服，然后是……总之，她总是没完没了地干着永远干不完的活。累吗?当二嫂瞧着圈里撒欢长大的一群猪娃和自己梯子桄儿一般的儿女时她总是乐滋滋的，人么，活着、干着，不就是为着儿女们长大么。

儿婚女嫁了，不如意的事也接踵而来。几个孙子争着爬上婆婆略已弯曲的脊梁，而媳妇们总嫌帮自己的时间少，吊着的脸使她揪心，委屈，但她能说给谁呢?听着孙儿们奶奶、奶奶地叫个不停，她用袖头擦掉刚挂在脸上的泪珠，眉宇间像刀刻的皱纹又舒展开来。

终于，二儿孝提出分居另过。说是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并拉砖准备盖房。老两口心中有谱，二嫂给孝拿出五千元资助。可这事让贤两口子知道了:“哼!黑豆地吃，黄豆地卧。”从此小两口经常摔碟子拌碗，冷言冷语。为了让家庭少些口舌，他们把积攒剩余的钱也给了贤一部分，并在院中的小厦房单另支起了锅灶，那儿离猪圈很近，几头猪成了她的唯一精神寄托。

老头子有福，撒腿儿早走了一步。孝两口说自己盖房不久，身无分文，经亲友协调:贤承担了父亲的丧葬后事，其母的生养死葬落给了住上新房的孝。可孝却没有接母亲同居的意思，这样，二嫂便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婆。

在村干部的帮助下，二嫂住进了村中一家暂闲的旧厦房。儿子们解脱了，二嫂从此无人问津，精神寄托也没了。想孙子也只能想在心里。有几次她盼来了孙孙，一把拉住往怀里搂，可搂了个空，她呼叫着挣扎着，醒来伴他的只有那空荡荡的房子和挂在腮边的泪珠。

二嫂生病了，其实这感觉来得早，起先是气短乏力，这几年心情不顺，越发的严重了。那天，右腋下方疼痛难忍，用手仔细一按，隐约的觉着里面深处有一块硬硬的东西，村里卫生室大夫要她抓紧到大医院查查，听话听音，从大夫的表情，二嫂估摸着这不是个好东西，心中坠下了一块铅，唉!还看啥呢?住大医院又得多少钱呢，娃们都不宽展么!有人劝二嫂回到儿子身边，好有个照应。

贤说,他们的责任尽完了，孝不言语，腾了一个小房子，支起一张床:“妈，你先将就着住下吧。”

那是一个秋末，二嫂自觉病情加重了，举步都艰难吃力，她想向儿子要点钱，话刚出口，孝媳妇唰地一下吊起了脸。二嫂没要到钱，却得到儿媳一盆带着薄冰的水，浇泼到自己本来就冰冷的床上。

唉!老了，成了多余的人了，连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亲儿也不咋样，能怪人家媳妇啥呢?二嫂双目噙泪走出了家门。她低一脚，高一脚，心中空落落的，天地之大，竟没有自己容身的地方。她怪儿子才盖了房一钱短，也怪自己没神，偏在这个时候得下这冤孽病，唉!看啥呢，都这一把年纪了，看好了还能活几天。从自己亲身的体验，娃们的钱，一分一角都来得不易。二嫂哭一阵，走一阵，边走边想，边想边哭。昏昏沉沉，鬼使神差，她将自己的归宿选择在村外不远的一口深井。

深井接收了这位满腹心酸的不速来客。有限的井壁把她囫囵成了一个U型，但把她浸白了，白得有些发肿。二嫂被发现打捞上来。已是几天后的事了。披头散发，胳膊腿硬梆梆的，像四根竹竿，老衣没法穿，给儿子节省下了，连盖在棺材里的被子，也撑成一个“蚊帐”。在外家的威慑下，两对儿子、媳妇跪在亲友和乡党面前，算是对母亲的忏悔。

二嫂的姐姐来了，哭泣中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包里裹着四千元，面额不等，新旧参差。姐姐带来了钱，也带来了妹妹的遗嘱:“儿子们不宽裕，这是她早先为自己攒下办后事的，她不想在最后的时刻为儿女增添一点负担。”孝、贤和媳妇都哭了，泪花中含着深深的自责，含着难以弥补的愧疚。

大礼设宴招待亲朋好友，圈里没有了过去的肥猪，孝买回几整扇子肉。戏曲、乐队、经师、纸币……二嫂的丧事办得洋洋火火，但乡亲们还是议论说:“孝不孝，贤不贤，活着不得见，死了灵前现，二嫂养了一伙儿，还不如喂一窝猪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