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chapeter 48（1/2）

理查德爱他父亲，也爱他母亲。这是为人父母最意想不到、苦涩又甜美的乐趣：观察自己的不完美，目睹你对自己心爱的孩子造成什么样的伤害，然后审视你的内心，原谅你不完美、铸下大错的爸爸和妈妈，并且重新依赖、仰望对他们的爱。

兰兹?亚特的最后遗嘱我指派我的儿子理查德?奥图?亚特执行我的火葬仪式。我要求将我的骨灰和我第一任妻子艾莉丝?埃玛奴?亚特的骨灰一起葬在柏林。但是，假若德国的政策导致我儿子不愿进入德国，那么我授权他将我和第一任妻子的骨灰葬在他选定的墓园。我们的碑文必须刻上我俩的名字和出生死亡日。或许再加上“无论战时或平时，只要国家需要他，他总恪尽职责，效忠国家”。

一九三四年三月轻轨电车停在他落脚的旅馆门口，这位虚弱的化学家颤巍巍地上了车，他要去位于城市边界的终点站――这里是巴塞尔正统派犹太教徒的群居地。

许多年前，“一战”刚结束不久，化学家本人为了躲避协约国的追捕（他们指控他犯下了史无前例的杀人罪行，好像他们自己没用过毒气似的），也曾在这儿住过一阵子。那时他不得不将第二任妻子和十多岁的儿子留在柏林，租一间卫浴共享（在走廊另一头）的房间，穿着打扮也得和其他人一模一样：及地的黑色长外套与宽檐帽，蓄胡，留鬓角。他觉得自己蓬头垢面，脏兮兮的。然而如此打扮最糟糕的是，只要他穿着这身衣服，就不得走进不符合犹太教规的餐厅，也就是说，他不能享用这座城市最棒的餐点。

诺贝尔奖也是在他躲藏期间确定的。那又是另一个他去不了的地方：斯德哥尔摩。他得再等六个月，英国和法国（美国人压根不鸟他）就是得等半年后，才分心关注其他问题，不再找他碴。届时他会剃掉胡子、换掉衣服，重返德国大啖猪肉，安排再度起程，前去领取诺贝尔奖。他在瑞典以“发酵”为题发表演说，至于玛纳甘露法的其他用途则乏人问津。返回达勒姆后，他开始他的“海水炼金”计划，尝试透过蒸馏海水提取金砂。他做这计划是为了偿还德国的债务。他仍深爱德国，心甘情愿受“Heimat”（爱国主义）摆布，做牛做马。后来，这项海水炼金计划（其实和炼金有关的计划都是这样）证实是个错误，令他一时成为众人奚落的对象；但至少他和他儿子（当年已十八岁）有机会一起在海上度过一年时光。这种事非得心性够坚忍才做得来。

此刻，他爬上巴塞尔旧犹太墓园的陡坡，这片数公顷大的土地，近日经常萦绕心头。早在许多年前，他还住在这里时，常站在公寓窗前看着葬礼进行。他喜欢这些仪式。致哀者一个接一个走近挖开的墓地，用铲子背面铲起一小撮泥土、撒在棺木上。他永远不能问他们为何这么做，因他得假装虔诚，虔诚的教徒照理说应知道理由；后来他回德国，就把这事给忘了。不过，现在他知道为什么了：用铲子背面象征哀悼者的不舍。即使他们聚在一起为死者送行，心里仍舍不得让死者离去。

这一天，墓园无人举行葬礼。墓园大门虽敞开，园内不见半个人，就连管理员也不在。化学家在照得到太阳的长凳上坐下来，等待他状况极差的心脏停止痉挛。待他终于又能呼吸了，他起身，在坟墓间散步。他从最老的开始看：扁平石碑覆满青苔，因清晨的雨而沾了泥泞。最后他连新做的坟也看完了，大理石墓碑直挺挺立着，两肩各竖着一堆小石头。在此安息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可他认识拥有相同名姓的人：有亚特、埃玛奴，还有雷勒、罗森塔尔和梅耶。

在那成排墓碑的末端，有一方为等待新灵魂加入而准备的小草坪，再过去才是生锈的铁栏杆。胸口再度剧烈疼痛，化学家低头看着自己在冬阳下的影子，喃喃念起“示玛”祷文，这是他唯一会背诵的祷词。他在流亡期间结识的新朋友不仅是化学家，也是犹太复国主义分子。譬如哈伊姆?魏茨曼那群。他们解释古老习俗给他听，教他取巧的方法。“将死之时，记得诵念‘示玛’，”他们说，“那么你就不会被问问题，可以直接上天堂。”

“既然如此，”他反问，“各位有没有想过，脑袋聪明的家伙，为何大多背弃信仰？”

他的朋友们理解他的观点，但不予理会。“念‘示玛’又不会少一块肉！”他们说，“就算不为别的，至少你在最后那几秒还有点事可做。忙一点总是好的。”

站在既是墓园边界，也是瑞士国界的铁栏杆旁，化学家望着彼端荒凉的法国边境，冬季冰霜将黄褐色的香蒲和枯黄草地，冻得根根僵硬如棘。他弯腰扶着栏杆撑住身体，头抵在冷冰冰的铁栏杆上。他把手探进口袋，掏出硝化甘油含片，送进舌下，等药片融化。这会爆炸的玩意儿既能杀人，也能救人。他紧扣栏杆，指尖发白，然后，终于，剧痛虽未消退，但没那么痛了。

当化学家回到旅馆（一路上多亏几位陌生人扶他上下电车，送他走进旅馆大门），儿子在大厅里等他。

“你来啦。”他说。

“我来了。”他儿子说。

回到房间，他让儿子帮他更衣。躺上床，蓬松温暖的羽毛被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