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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更年轻的时候。有一天，我从单位出来，一个陌生的男子等在那里。他是我同事的哥哥，从另一座城市来。他突兀地表白起来，因为紧张而显得急急巴巴，他说他对我一见钟情。我看着他渐渐涨红的脸，那狂热的眼神和那不停地搓动的手。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根本不记得我们见过面。这过于戏剧性的场面使我怀疑谁在暗中捉弄我，我兀自往后退，左顾右盼，很想找到暗中的策划人。他再来的时候，带来了两个朋友，都比他能说会道。他们准备了许多例证，竭力证明他的人品和他爱慕的可信度。他家境好，学历高，长得帅。男孩们站在我单位门口，很想促成一桩好事，你一言我一语，指手画脚，我被那些轻飘飘的恭维话滋养得神采奕奕。那天的天气格外晴朗，路面也洁净，我摆着谱，骄傲地拒绝。我不是真的想拒绝。那么好的事，早就使我诚惶诚恐了，怎么舍得拒绝呢？只不过明白此时的拒绝是安全、合适的。后来他又来过几次，有时是自己，有时带个朋友。一次比一次温和、自信，也越来越合我的心意。我从他严肃的态度、把他的家底兜了个底朝天的言谈就断定，他是认真的。两个月后，我被堆积得越来越多的热情和说辞迷惑了，胆怯渐

渐消失，失去了防备。又有一天他打电话给我，说有一个重大决定要告诉我，约我在市中心等他。他在无锡买的花经过火车，汽车和出租车，蔫头蔫脑地耷拉在他怀里。高大的男人拿着它，嫌它不够艳丽又不舍得扔掉，拘谨地变换着站姿东张西望。我那时刚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看到他，我高兴地加快速度时，被一粒小石子硌了一下，车子踉跄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引来身后的行人一声惊呼。这个初次见面就火辣辣表白的男人，不顾我已臊得满面通红，情不自禁地放声责备道：

不小心点儿！

我接过了不知来处的已经有些干涩的花，不知所措。

他仍然嘲弄地咧着嘴。一时难以收回。

没有发布什么重大决定，没有求婚，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局面脱离了控制。不欢而散。

我到今天，才突然明白了他的误解。他初次见我，在那个比较正式的场合。他对我的爱慕不是对我的爱慕，他爱慕那镁光灯照耀着的形象，后来又爱上站在单位门口严肃地拒绝他人的我——骄傲的姑娘。他不接受我的日常形象。他并不明白，粗糙、缺少修饰，骑自行车、会摔跟头；平常不花妆、穿廉价的衣裳，才是真的我。因为陡然堆积的恭维，我误以为自己

从头到脚都闪着金光了。毫不掩饰，忘乎所以。

这个捧花的男人，激情饱满，带着无限天真的气息，从我生命经过，极其短促，他连我的手都没有碰过。

这些，或更多类似的事，当时都是我不能够理解的盲区和谜团。我被拖到被动局面里，面对他们的出现或者退缩，搞不清为何被莽撞地迷恋，在我浑然不觉的时候，又被强行褪去光华，羞耻和屈辱裸露在风中。

也有完全不同的时候。有一次，我到医院就诊，我去交费，处方的金额很高，比我一个月的工资都高，身上的钱远远不够，我拿回去让医生改处方。一连改了两次，钱仍然不够。第三次，医生为难了。他仰脸向我凑近，用尽可能轻的、连紧靠身侧的人都听不到的声音问我：

你究竟带了多少？

我不回答他，不看他的眼睛，但我看他的手。他把处方里的好药统统换成最廉价的药，然后轻轻地把章对准涂改的地方，仔细地按压，小心地挪开。我看他如此庄重的动作，就知道我这么麻烦并没有得罪他，而且，打动了他——面对贫穷，我未有怨怼，也未表示卑怯。

我接过处方的时候，他的眼睛在我的手上停留。手背肿胀，有冻疮。我的贫穷、我的粗糙、我的忍耐力，

把他震住了。他再三叮嘱我来复诊：

不用挂号，直接来找我就行了。

我记住他的怜悯心。在遇到更贪婪更强硬的人时，我想起他，重拾暖意。

被误解带来的人，因为误解张开的怀抱；宠爱，尊重，或者鄙视，时有发生，误解时刻带来我们原本不想要的东西。

比如，有一次，有一个人开口说：

你如今养尊处优……

叫我怎么接这个茬呢，这个粗糙的认识。

还有人，曾经断言说：

你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

乍一听是窃喜的，至少人家以为我曾经漂亮过。不过，我随后明白，这句话的重点在于：你现在已经老了，美只是一种痕迹落在你脸上。

不，承认自己曾经美过都是不诚实的，因为那不是事实。我十几岁的时候，二十几岁的时候，就是不久前的三十岁的时候，我都没有美过，至少不是使男人心慌意乱的美。我仅仅在六七岁的时候被人郑重其事地夸过有一双漂亮的脚，不过，那是一帮大人，站在学校操场边上，看小学生做早操，他们七嘴八舌地夸着孩子们。在夸完其他孩子的名字、书包、眼睛、鼻子、眉毛、衣裳后，一位好心的婶子，发现我也在现场，也睁着一双期待的眼睛，